精神林登万。自由意志不死。

铁门记上篇 第一章



当把我们的友情带到墓穴旁边--

我将惊愕地狂叫,尽管你不以为然。

我若是王侯,便只追求在世的业绩,

决不为将来的世界劳神忧念。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人在死后,怎还可能睁开双眼。

--鲁达基



在沙州通往火州的驿路上,一队人马带着几辆大车前行。四下是形状怪异的沙丘,零零星星几株低矮而发干的灌木也无以抵挡炽烈的日光,让这队人马看着几乎像是要被黄沙吞没的一队蚂蚁。这些人看似是这驿路上常见的商队,但领头的人虽然看起来风尘仆仆,衣着却气派华丽,显然并非是平常的商人。

那领头的人远远看来生得刚强严肃,若是不熟知的人看见他,定会夸赞:“好个堂堂男子!”但若是细看这人的容貌,五官却几乎带着些女性气息;他生着一双很大的深黑色眼睛,目光极端坚定执著,甚至有种令人恐惧的疯狂。此人正是奉了大都的合罕的圣旨,前往他的故乡--察合台兀鲁思就任为汗的八剌。这时他正被头顶的太阳烤得头脑发晕,让他不由自主地又一次回忆起了十五年前的往事。


  

他初次见到海都,是随他父亲也孙脱在叶密立参与窝阔台与察合台后裔诸王公密会时的事情。八剌是他父亲的小儿子,那时才刚满十五岁,因弓马娴熟又勇敢,很得他父亲也孙脱的偏爱。他父亲奉了当时察合台兀鲁思的汗也速蒙哥的命令去参与密会的时候,因为不放心,坚持要把他带在自己的身边,而将他两个兄长留在自己的领地上。

他那时还被当做孩子对待,并无权利去参与诸王的密会,只是通过奴仆和兵士的传言,才得知一些消息,是由于阿剌脱忽剌兀忽里台大会上,拔都推选蒙哥为合罕,而窝阔台家族与察合台家族诸后王对此极为不满,据说在场很是发生了一些争论。由于如今的汗也速蒙哥,正是因为与先合罕相友善才得以据有察合台兀鲁思之禹儿惕,是以旗帜鲜明地站在先合罕之寡妻海迷失皇后一方;本应即位的他的叔父合剌旭烈,却因为先合罕的命令不得继承,早已因为怨恨而转投了拔都与蒙哥一派。至于他父亲与伯父不里,虽说是察合台大王最宠爱的长子木秃坚之子,拥有当然的继承权,却因为与受指定即位的叔父关系极差,宁可投奔所谓的“篡位者”也速蒙哥,也决不和他们的兄弟站在一起。而此次密会,是因为也速蒙哥同失烈门决议,冀求通过拖延时间、拒绝参与蒙哥在怯绿连之地的登位大典的方式,来阻止蒙哥即位为合罕;一旦事情生变,诸人也好再做打算。

在密会后诸王的宴乐上,八剌作为一个漂亮少年,很受他那些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亲戚长辈喜欢,因此也被这些亲戚们灌了许多酒;他父亲也大笑着给他一杯接着一杯喝酒,大笑着说:“黄金家族的后人怎么能不会喝酒!”这么一来,这个少年很快就被灌得晕晕乎乎,也因此忘记了他父亲来之前要谨言慎行的告诫,直接问他的父亲:

“阿爸,咱们这么干不是造反么?难道最后不会被合罕惩罚吗?”

他父亲笑了笑,“要这么说咱们确实是在造反。但是,假如咱们什么也不做,那等到你叔父一来即位,那咱们全家都要去做流浪汉,连一片领地也保留不下来。我的孩子,你要清楚,要是当时即位为汗的是你的叔父,那当时去钦察草原放羊、给拔都当小兵的,就是咱们一家了。”

“你还有这个福气去钦察草原放羊,要是我的话,因为我当时在西征的时候侮辱了那家伙--讲道理,他甚至不是曾祖父的子孙,活该受侮辱--我连去钦察草原放羊的机会都没有。至于现在,就更是这样。那老小子如今更是发达,他是绝对不会放过我们的。要是我们坐视此事,你伯父我恐怕只能跳忽阐河去死了!说真的,为什么天不假年,先合罕没能把那老小子弄死?”他伯父大笑道。

“但是……”他看了看远处的也速蒙哥汗,此时也速蒙哥汗看起来比被灌得太多的他自己醉的还厉害。也速蒙哥汗酒量不佳,但是偏偏又极爱喝酒;他每次随父亲去见汗,总是见到汗醉的东倒西歪的样子。听他父亲说,汗一天到晚就没有多少时间是清醒的,政务诸事都是由他的一个妃子主理。八剌虽然喝多了,可他心里的疑问并没能打消;察合台后裔诸王公在这样的人的领导下,真的能成功吗?



他父亲看他这样,知道他真的是喝醉了,出于对儿子的关心、也是出于对儿子酒后乱说话的担心,没再给他继续灌酒,叫他出去吹吹风,醒一醒酒再回来。八剌迷迷糊糊地出了帐篷,吹着夜晚的凉风。他看见远处的坡上坐着一个年轻人,八剌看不清,但他觉得这里除了那个少年,只有仿佛掉了个儿远处的雪山--白色的间断好像在下,而黑铁色的山脚却在上面;还有近处草原上的细弱的春日的花,伶仃的金色头颅看起来像是要从花枝上掉下来,此外什么人都没有,他自己好像是不存在一样,喧闹的宴会也像是幻影。八剌没多想,径直走到那少年面前,想同他打招呼。

那少年转过头来。他有一副刀刻斧凿般的相貌,没有表情,几乎像是某个木匠喝醉了用小刀刻出的面具,全是直线条,没什么弧度;唯一的弧度是微微凹陷的脸庞,让人觉得他虽然身材健壮,面上却似乎有病容,铁青色的眼睛简直像是冰凿子;这样的样貌让他看起来比起他实际的年龄要年长一些。

“你是?”八剌总觉得这人有些面熟,好像是前些天父亲为他介绍过,但是他已经想不起来了。他大部分时候都只是待在父亲的营帐里,至今没能认全那么多乱七八糟的王公。

“海都。”

“海都叔父,”八剌可算是想起来了,“您怎么在这里?我是--”

“我知道你是谁,”海都笑笑,八剌觉得他笑起来的脸仿佛也像是一张面具,“你叫我阿合就行了,反正我只比你大一岁。我在这里待着,是因为我不喝酒;你看你,不就被灌成这样了才被你阿爸放出来吗?”

“但是阿合要是坚持说不能喝酒,想必大伙也不会难为你的。”

“话是这样说,但是我待在那里也没什么必要,只是所有人都来了,我也就被带来了这里,帮着他们干些杂事。他们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至于其他时候,他们压根不会想到还有我这么个人存在;不过也无所谓,反正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八剌在黑暗中隐约看到海都好像自暴自弃地扯了扯嘴角,但马上又恢复了原来那一副毫无表情的样子。

“阿合,你......你怎么啦?”八剌不由自主地有些担心,坐在海都旁边。

“这你没法懂的,对于诸王在这里做什么你甚至都不--算了,”海都停了下来,“你阿爸很喜爱你吧?所以才带你来这里,想保护你。”

“我怎么不知道?我知道他们是想造反,不就是不想让拖雷后裔当合罕嘛。”八剌反驳道。

“造反?造什么反?”海都好像是终于不太能控制住心里的想法,“一个婆娘、一个醉汉和一群傻瓜,带着那么一些军队,夹在漠北和钦察草原之间,也想造得成反?你知道拔都有多少军队吗?”

“那为什么......”八剌听得有些害怕了。

“那为什么你阿爸还把你带过来?你阿爸虽然也跟那酒鬼一块去当傻瓜,但是你阿爸也没蠢到不知道这么干结局是什么样。草原上离散的部众就像是落单的羊,狼群见了都要分一口。但是他要是投降了,谁又能怪罪一个十几岁的漂亮孩子呢?你阿爸若是拼命恳求,你是能找到保护人的。”海都叹了口气,“我怎么说了这么多。”

“没有啊,”八剌笑笑,“我倒是挺高兴的。在这儿和我说话的不是长辈就是仆役,都没什么和我差不多的人跟我说话的。”他听见远处有人叫他回去,他便和海都道了别,向营帐飞奔而去。

“我真羡慕你。”八剌在离开的时候,隐隐约约地听见海都说道,但声音很快消失在了风里。



八剌觉得海都羡慕他只是因为他有父亲,但他确实对海都说的话非常在意。什么落单的羊、什么他父亲知道自己一定会垮台、什么保护人--都隐约让他觉得有点可怕。他想问问他父亲,但他也清楚他父亲根本没有可能对他说实话,一是怕隔墙有耳,二也是不愿意他知道太多;他决心要去找海都打听打听,而海都奇怪的态度、神秘的样子也让他觉得一定要问他个水落石出。

诸位王公好像还在无休无止地进行商议,既有聚集在一起的密谈,也有几个人钻进一个帐篷里的小规模密会。八剌觉得他父亲和他似乎要在叶密立待到天荒地老了,这也给无所事事的八剌不少可乘之机。于是他老是寻找机会,偷偷出去,想趁别人不在的时候去找海都问问;但是海都不是出去办不知道什么事情,或者就是在其他人商量着什么,要么就是所谓的“在忙”,也不知道他都在忙着做什么事情。即使有见到他的机会,八剌觉得他还是那么一副公事公办、谦恭礼貌但怎么看怎么有点拒人千里的样子--看到这幅样子,八剌感觉自己在对照之下,简直和个傻子差不多,顶多只敢开口打声招呼,至于问他此事,那是想都不要想。

过了几天,到了诸王会猎的时候,八剌陪同他父亲去打猎。他自幼弓马娴熟,又加上这一把手气超群,刚瞄准了一只狸子,张弓搭箭,就将这狸子射中。待猎犬叼回猎物,他父亲的样子简直比他自己还快活,向旁人炫耀起了自己儿子的猎物。八剌本想继续跟着他父亲,但他眼尖,一下子看到前方似乎有人离了队伍,像是要追什么猎物,看样子应该就是海都。他觉得自己可下子得到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默默跟踪,直到他看见诸人似乎散去,才撒开缰绳,狠狠一踢马刺,没命地追了起来。他父亲本想叫人去追上他,却被他远远地拒绝了。

他追上了海都,却并没有发现有什么猎物,只见到海都好像下了马,坐在马旁边发呆。

“我觉得你好像跟了我好几天,是有什么事吗?”海都发现了他,问道。

八剌终于找到了机会,却因为一时想问的问题太多,都不知道问什么好;他一想到自己这个样子,又觉得自己在海都面前和傻瓜差不了多少,自己仅仅比海都小了一岁,但海都简直是个大人了,而自己呢,仍然像个毛孩子一样。他这么想,就更窘了,脸憋的通红。

海都盯着他,活像他养的海青鹰,让他觉得更不舒服了。“你这是怎么了?”

“没有,阿合,我没怎么。”八剌好不容易才鼓起了勇气,便连珠炮似的问了起来。“你那天酒宴的时候在外面,说我们一定会失败,那我阿爸为什么还要跟着也速蒙哥汗一起造反呢?说我阿爸投降又是怎么回事?投降了真的能找到保护人吗?而且,你怎么不喝酒呢?我看大家都在喝酒啊!还有,你那天说的他们压根想不到--”

海都听见他问的事,露出了一副“我当时怎么就没管住嘴”的表情,但一瞬之后又对自己做出这样的表情觉得后悔,只是和气地回答:“你那天喝醉了,可能是记错了吧。”

“我没记错!”八剌坚持道,“我分明记得阿合你是这样说过的。要是你不愿意讲,那就算了。”八剌调转马头,打算离去,待他走了一会儿,才远远地听见海都叫他,便急忙回去,问海都:“你真的愿意回答我了?”

海都点了点头,答道:“嗯。你问的太多,那我就一件一件地回答你。首先,我觉得会失败,只不过是我个人的观点,觉得这件事失败的可能性很大。你阿爸知道这点,但是他应该也和你说过,如果让蒙哥即位就要让你叔父回来,而到那个时候,你家的境况并不会比失败好多少。但是要是成功了呢?我虽然不觉得会成功,但是如果有那点可能,那你家里的情况,恐怕会远远比现在为好,无论是失烈门阿合还是那个酒鬼,绝对不会少给你父亲好处,他才想赌一赌。”

“但是阿爸赌失败了会死。”

“他如果什么都不做也可能会死,你叔父也许根本不会让他活着。你不知道吗?有时候兄弟是比敌人还要可怕的。再说,都到了那个地步,他死活还有什么两样吗?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死活根本不重要,赌一赌,让他的儿子们--你们有活路,对他来说才是最重要的。更何况你父亲并没有得罪什么人,他要是愿意投降,说不定蒙哥甚至能开恩让他活下来。”

“能活下来吗?”八剌低声问。“保护人又是怎么回事?”

“我又不是他,我怎么知道他能不能开恩!这都是我的推测罢了。”海都大笑,这大笑中甚至有一点神经质的气息,“你怎么能找不到保护人呢?你那么讨人喜欢,谁都愿意给你灌酒。你看看你,又神气又漂亮又快活,也没做什么错事,谁能舍得杀你呢?你怎么能找不到保护人呢?好了,我回答完了,你可以回去了。”

“我不会说出去的,”八剌答道,“但阿合你没回答完。你为什么说自己不喝酒呢?”

“因为我不能喝酒啊,一喝酒就醉。”

“阿合你扯谎,在这里谁会觉得喝醉是个什么事啊!你有什么不能说的理由吗?”

“先不提这个,老弟,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么多?我把你好奇的事情和你说了,这还不够吗?”

八剌有点不敢说话,但他想了想,还是说出了口:“我不光是想知道阿合那天说的事情是什么意思,也想知道阿合你,不是说你的背景、你的信息,或者是说你都是从什么鬼地方知道和想到这些事情的,这些我都没兴趣,我唯一感兴趣的就是你本身。你怎么是这个样子?为什么?而且,说到底,这里什么人都不能相信,除了我阿爸--我被告诫过,”八剌笑笑,“但是我觉得你说的是实话。我相信你,所以我也想知道,而且你老是神神秘秘的。”他盯着海都,想着不能被海都那副样子吓到。

“你真的想知道?想知道的是我?”海都怔怔地看着他。

“嗯。”

“我阿爸死得早,这你也知道吧?听说他就是喝酒喝死的。我阿爸死了之后,我阿妈被收继了,我被扔给祖汗养活;你也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啊,你是没看过他喝多了的那个样子!虽然这么说贵为合罕的祖汗不好,但是实在是......有点恶心。你想一想啊,八剌,你想一想啊。你要是给那个酒鬼当儿子,你肯定也这么想的,肯定觉得这东西说什么也不能碰的。”海都突然非常痛苦地笑了起来,“你可知道,都是给合罕做孙子,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失烈门阿合又是过的什么日子!人和人的差别,怎么就能那么大呢?不要说部众了,我都不会被人记起来,好像大概知道有我这么个人,好像还没死,有口饭吃,就不再管其他的了。”

八剌蹲下来,拍了拍海都。“这都过去了,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你压根儿不知道这之后是怎么回事。到了祖汗去世的时候,就是由皇后来养活我了。到了这个时候,境况更坏了。如果之前还是说,好像大概知道有我这个人,能勉强记得给我一口饭,那到了这个时候,连有我这个人有时候也不记得了。到了这样的境况,那能有什么办法?什么都没有,仆役对我也是爱答不理--毕竟什么都没有嘛!我只能去找皇后去磕头下话,求她给我和伺候我的人一口饭吃,好不让我饿死。你是不知道,当我去求那婆娘的时候,那婆娘是多么老大不愿意;我什么也干不了,只能白白花她的钱,她又那么死盯着钱,我活着,基本上就是浪费她的钱和粮食。”海都苦笑道,“那时候有人是真心给我出主意,叫我想想办法,能不能去伺候谁,好不至于这么惨。可我那时候才多大?我会伺候什么人?我能干点什么?我当时是觉得,这样的日子真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哪怕去草原上放羊也比这样继续过下去强。我偷偷跑了出去,结果那天下了大雨,我没处可去也没东西可吃,想打点猎物填饱肚子,但是眼前除了草什么都没有。但我仍想等着,想看有没有谁来找我--哪怕有一个人来找我,我就回去。结果呢?没人,没有人来找我,我要是坚持下去,早晚就是饿死的命。我没办法,只得冒着大雨回去,然后他们甚至像是根本不知道我好像偷跑出去过一样。”

“我因为淋雨和愤怒,生病躺了整整两天,下了决心,我这一辈子绝不能这样活下去。到了现在,到了蒙哥被推选为合罕,那个婆娘和那个酒鬼坚决不愿--他们才发现还有我这么个人,活着,是个人,会骑射,能干活,居然还能读会写--我觉得很多人好像字都不认识,就从某个角落里把我拉出来,让我替他们那根本没什么希望的造反事业跑跑腿干干活。但是除了他们需要我干活的时候,还是从前一样,我根本不存在,只在需要我的时候才能想起来。我那天不在,也就是因为反正我在不在都是一个样子。”海都突然转头瞪着八剌,“你在可怜我?你在可怜我吗?”

“没有,”八剌摇了摇头,“被可怜多糟啊。我只觉得阿合你很厉害,跟你比,我简直就像个傻子,像个小孩子一样,我很佩服你。我其实和我的兄弟们并没有什么话可说,他们也大我不少,但是你--”

“你扯谎!”海都大笑,“你还是在可怜我,想安慰我又不知道怎么办,对不?但这都没关系,你可以随时来找我。”


此后八剌便常常去找海都。海都仍然总是很忙;要么就是不见人影,要么就是在写信或者是为人办事--但是当他有时间的时候,见到八剌总是非常愉快。海都也常常和八剌讲一些他对诸事的看法,或是谈谈闲话。

“说到底,拔都明明可以自己当合罕的,是不?”八剌问。

“他是最强,但是他当不了合罕呀!倒不是因为什么后裔的问题--他老巢在钦察草原,要是他做了合罕,那他就得到哈拉和林去,那么远,他到底还是会丢掉他的老巢的!但是他要是让蒙哥做了合罕,钦察草原到欧罗巴就全是他的了,他想筑城就筑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合罕根本不会去管他。他这么做,蒙哥就白把所有的城市送他,这还不好?这可比当合罕好多了。他才不去当什么合罕呢。要我说,人活着就得像他那样,那才是人过的日子--”

“什么地盘都没有呢,那还不是瞎想吗?”八剌笑道。

“谁知道以后会是什么样子?”

正在此时,一个使者进来,叫八剌回去,说是蒙哥那边遣使催促,说绝不能再容留诸王公继续拖延时间,若是他们还想有和解和团结处理问题的愿望,那就马上必须赶到登位大典的怯绿连之地去。诸王商议,决定让一部分人先走,他父亲也在先行众人之列,因此叫他回去,八剌应下了,说自己马上就回去。

使者走后,八剌也正要离开,回头看向海都,却发现海都几乎是悲哀地看着他,他想起了之前海都说的话。

“阿合你还留在这里吗?你也说了,我又不会死,怎么这么看着我?”八剌问他。

“没什么,我是要跟着失烈门阿合和你们一起走的。你不会有事的,说不定你阿爸也不会有事呢?再说了,失败这件事,也就是我瞎说而已。”

“那不是挺好?”

“是啊,那挺好的。”海都笑笑。


待他回到他父亲那里,他父亲才告诉他这次先动身的实际情况。原来是诸王决议,虽然拖不得,但是此前从未有人在忽里台大会动刀兵,因此他们决定,让一部分人带精兵先行,趁登位大典时对蒙哥的营帐进行突袭,好将他们一网打尽。如果他们失败了,后动身的人也可以凭借兵力自保,再做打算。

“会失败吗,阿爸?”八剌问道。

“虽然我们这次是严密计划,而且在那边与会的诸王公估计也没什么准备,按理来说失败的可能性并不是特别大,但是会的,有可能会失败。做什么事情都有失败的可能,我的孩子,你要做好打算。”他父亲回答他,“要是失败了,你要能接受这件事,你也要能接受阿爸会不在的这件事情。你到时候不需要去冲锋,你留在那里就好。如果我不在了,你要为自己负责,为一切事情负责,像个真正的男人一样--我知道这很难,但是你迟早要面对这些。本来阿爸也办不到保护你一辈子的。我迟早会死,就算成功了我也会死,迟早是有这么一天,你得自己担起责任来。”

“那万一......我应该怎么办?”八剌很恐惧,但是他仍然竭力保持镇定。

他父亲笑笑,“万一失败了,你就去投降。没有人会为难你的,你什么都没干,你就是被你愚蠢的父亲裹挟进来的,除了这些你什么都没做,也没商议,他们会宽恕你的。到了那样的时候,你就去找一位王公投效,要尊敬,跪下来求他,说你会什么,你不会也可以学,你什么都可以去做。”

“我觉得我并不会什么。”

“你能学会的,我的孩子。你想活下去,就得学会怎么办事,怎么侍奉人,除非你想去死。你足够努力就学的会。我觉得我太溺爱你了。我都没意识到你其实已经是个大人了,不应当什么都不让你参与,什么时候都试图保护你,我迟早有保护不了你的时候,我早就该意识到这一点。但无论如何,我这次会尽力,就再一次,再一次试一试。如果我们成功了,那之后我们回去的时候我就会比现在更多训练你去学习政事、管理领地。不过现在这个时候,我想太多也没什么用。能有什么用呢?徒增烦恼罢了。”

  

他们动身后,夜里扎营,八剌坐在草地上发呆,海都来找他,问道:“你阿爸和你说了?”

八剌只是点点头,算是回应。

“他说什么了?”

“你那时候说的可能都是对的,”八剌笑了笑,“我也不知道到底会怎么样。万一失败了,你......你会不会......但是你这么聪明又有胆识,你能活下来的吧?你一定能活得下来的吧?你也不是什么事情都没做,我很害怕你死掉。”

“你害怕我死掉?”海都仿佛不敢相信的样子。

“嗯,我很害怕你死掉,阿合。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一个像你这样的人,也从来没有认识谁让我印象这么深刻。我不愿意看你去死,知道不?他们到时候能不能允许你投降呢?但是你活下来的话,我还能见到你吗?你到时候,是不是又是回到以前那个样子了?我不愿意,我希望阿合可以不用继续那么活着,可以活的更幸福一些。我以后还希望可以常常见到你。”八剌望着天空,夜里月光格外明亮。

海都蹲了下来,扒着八剌的肩膀,笃定而悲伤地望着他半晌,脸被月光割出了界限分明的影子。他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但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只是痛苦地望着他。过了不知道有多久,才低声说:“我不希望你以后可以见到我。我也不希望你能记住我,求求你不要记住我,像别人一样把我忘记吧,以后,以后也不要再见到我就好--”

“为什么?”八剌惊愕地问。

“不为什么,算我求你,求求你。”

“但阿合你很害怕被人忘记啊,你觉得痛苦。我不会的,我发誓。我仍然想见到你,我发誓,我一辈子都不会忘掉你,忘掉咱们在这里的日子,无论发生了什么,无论之后怎么样,我都不会忘记你。”

“你扯谎,真可笑。”海都抱住了八剌,亲吻着他,八剌忽然觉得嘴边有发咸的味道。他好像记得他们是亲戚,大扎撒也说过些什么,但是他脑子里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都没关系了,海都要怎样都行。他把手伸向海都的脸,擦去他的眼泪。他以前觉得这个人这辈子都不会哭泣的。

“你真可笑。”海都放开他,努力扯出一个笑容。

“我知道无论什么结果可能咱们都再也见不到面了。所以求你,阿合。别让我忘记你,无论怎样都别让我忘记你。”

“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海都瞪大了眼睛。

“我知道。”


那时候八剌希望自己可以永远记住这种疼痛。在那之后,他们几乎天天待在一块,海都似乎也不再是那个过于早熟的少年。八剌觉得,那时候他们好像只是知道了这种即将永别的命运之后的两个绝望的孩子。他希望时间永远停下来,越慢一点到达斡难河畔越好。

但没过多久,他父亲和失烈门决议分兵,他只得和他父亲走另外一条路。八剌骑在马上,远远望着另一个队伍,他看见海都也在看着他,脸色惨白有如死者。他父亲叫他跟上,他拉了一下缰绳,再也看不见那个影子。


在他和他父亲到了离目的地只有一两天路程的地方的时候,他父亲接到了信,突然叫他马上过来,现在就跟他走。

“我们的行动被发现了,不知道哪儿的一个昔宝赤,想找他的骆驼,结果发现了他们的营地--现在他们已经被发现了,据说所有人都已经被抓走,你的那个朋友好像也被抓走了。我们现在就得过去,去找合罕。”

“去找--合罕?”八剌仿佛根本没有反应过来。

“去找合罕投降,我的孩子。快走,”他父亲一把把他拉上马,“来不及了,马上就走,现在投降说不定我们还有活路。”

“那他们呢?”

“他们?那要看合罕是否开恩--不过我想,大概并不会。合罕也不会对我开恩,听说在他们拷问之下,所有人都已经被供出来了,不过你没做什么,所以也没什么事。”他父亲严肃地看了他一眼,“接下来的我说的话,你一定要记住。”

“好,我一定会记住。”

“你发誓!”

“我发誓,我一定会记住,绝不忘记一个字。”

“你不要想着给我报仇,我的孩子。你无论如何也办不到,你没有领地,以后估计也不会有,所以你也没有任何兵力,不可能有任何机会。况且,如此行动也是因为我的愚蠢,以为这种事情还有成功的希望才如此赌博,然而却把你们兄弟拖入了这样的境地,并不能怪拔都,或者怪合罕,或者怪任何人--我又回想了一下,即使这次成功了,那以后也未必成功,或许只是让我们多活下去一会儿,但并没有什么意义。你不要怨恨任何人,要怨恨就请怨恨我。你重复一遍!”

“我不会怨恨任何人,不会为你报仇。”八剌流着泪,但是眼泪很快就被风吹干。

“到了那里,我会恳请人收留你,我希望忽必烈大王可以收留你,他是一个公正贤明的人,但这件事并不能由我决定。不过无论如何,你得记住,要尊敬王公,他日后就是你的主人,要像奴仆侍奉主人一样侍奉王公,要记住王公说的每一句话,要认真体会他的想法,王公若有命令,你拼上性命也要去完成,若是疾言厉色,就跪下来请求他的宽恕。”

“我会尊敬我日后将会侍奉的王公,像奴仆侍奉主人一样侍奉他,我会记住他说的每一句话,如有命令,我拼上性命也要完成,如斥责我,会跪下来请求他的宽恕。”

“以后不会有人这样对待你,你今后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事事不会再有人为你考虑,你自己要想好自己做的每一件事。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有一天还有这样的机会,能做到出人头地,那到了那样的时候,你要照顾、扶助你的兄弟们,要宽容他们,因为他们甚至没有你这样的机会。”

“我会事事为自己负责,想好自己做的每一件事。如果我有机会出人头地,我一定会照顾我的兄弟们。”

他们到了合罕的大营前,马上就被拖了下来,拿走了所有武器,被推着去见合罕。八剌见到他的父亲在合罕面前用力叩头,血流到了面上,承认自己所犯下的所有罪恶,只求合罕留他的儿子们一命。八剌跪着,呆呆地望着他的父亲,他父亲却硬是按着他的头要他也叩头,低声对他说,要他求人收留自己。八剌照做了,他几乎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只记得自己承认了罪恶--虽然也不记得自己有什么罪恶,毕竟他没做什么--然后请求人收留他。

如他父亲所愿,忽必烈收留了他,合罕也赦免了他的父亲和几位先来到的王公。合罕让他和失烈门跟随忽必烈南下,叫他父亲去汉地另外一个地方。他父亲被带走前,他问他父亲今后是否能再见面。

“谁知道呢?也许能,也许不能。”他父亲笑着对他说,“你要记住我说的话。”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他的父亲。

失烈门因为同忽必烈良好的关系,得以同他一起南下,也由于与八剌算是同病相怜的缘故,对他颇为照顾。八剌努力照着他父亲的话去做,却十分艰难,并不能很好地侍奉人,幸好并没有遭受过多的斥责。他内心中并不相信一个走丢了的昔宝赤就能发现他们的秘密,但思考多日也无法思考出真相。他终于趁着自己有机会的时候,跑去问失烈门。

失烈门看了看门外,见没有人,才问道:“你到底在疑心什么事情?”

“我父亲说是因为一个昔宝赤发现了我们的秘密,所以才失败的。我不相信,我觉得肯定有人背叛了。”八剌答道。

“是有人。”失烈门突然显现出非常为难的神色,“但你确定你想知道?”

“我想知道。”他知道这并不符合他父亲的要求,但是他仍然无法克制这样的想法。

“是海都。”失烈门回答道,“我也是才知道此事。据说,是合丹注意到了他,给他申明利害,说服了他,他便帮着他们通风报信。他已经被放走了,据说合罕因此封给了他海押立。”

八剌全明白了,包括海都那时候悲哀的眼神,包括他说的话,包括他为什么会忙,又为什么会每天总是忙忙碌碌--这下全部有了答案。他并不只是为了诸王反叛之事而忙碌,而确实是有其他的原因。而他面对这一切,却什么都没有发现,是否他因此害了他的父亲?他呆住了半晌,才问道:“为什么他要这样做?”

“他并不希望我们活着。是,我们如果成功,他也会获得一块领地,但是他依旧会在我们的要求之下做事,而他并不愿意。他是个野心很大的孩子,你没看出来吗?你和他关系那么好,我相信你当时可能也有感觉,但是你也许是忽略掉了。总之,事实就是这样,我也并没有注意到,何况你一个孩子呢?这并不怪你。不过,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八剌是怎么出来的,他后来已经不知道了,在之后的几天里,都是浑浑噩噩,脑子里没有一点想法。他接受忽必烈的命令,不经过思考就遵从,随着他们在汉地进军,直到他们渡过黄河。他听见了合罕的圣旨,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只见两个士兵带着失烈门,将他投入黄河,很快就消失在了水中,只见到水面上的一片波纹。他盯着那波纹,知道了自己的父亲将会遭受什么样的命运。

他记起了那天晚上自己向海都发过的誓。他这下永远都不会忘记海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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