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林登万。自由意志不死。

铁门记上篇 第三章

第三章


他是敲击着伤心之鼓的鼓手,

他是修行在断肠庙里的出家人。

心情激愤的天使哈鲁特,

人前的鬼怪,人后的妖魔。

--内扎米


八剌迅速逼着自己忘掉了那个晚上,他自觉那顶多只是一时软弱,要是让海都继续在自己的脑子里占一个位置,那才是最危险的事情。如今当务之急是如何凭借着会盟给他那点可怜的条件,为自己争取更大的利益;他现在的情况已经不允许自己再做个偏执狂,而此次会盟正式意味着他同合罕的决裂,他如今想从合罕那里得到支持,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不过,这样的情况对他来说,并非是完全不利的;没有合罕的支持,同样也意味着不再有合罕的束缚,他可以做之前没办法做的事情。如今他必须得积攒力量,首先就是提供其军队必要的给养。他的军队已经被赶到了山区和附近的牧区,情况相当不利,他非得想办法不可,至少要解决目前的吃饭问题。

此时正好有一个机会。八剌得到情报,说是忙哥帖木儿好像因为此次会盟与海都起了争执,如今他正在陈兵钦察边界,同海都相对峙。八剌知道海都目前没办法应付两面开战,便趁着这个机会,派兵重新进驻阿姆河以北的农耕区,并且威胁麻速忽,拿到了不花剌和撒马尔罕的全部赋税,同时向忙哥帖木儿保持友好。他清楚,如果这会儿海都想因为此事和他开战,忙哥帖木儿是绝对不会支援的,元军也不会放弃这个落井下石的机会,海都只有沦为馕里的馅的份。海都果然派来了使者,斥责他背盟之事,但斥责又有什么意义?他表面上对使者恭敬,说自己一定改过,但是却在使者经过山区去费尔干纳的时候,买通了当地的山贼,直接把使者打死。

八剌和麻速忽敲定此事、拿到了最新的赋税之后,相当得意,回到自己在不花剌的住处之后,就一边喝酒,一边向他最信任的妃子那海哈屯炫耀。那海有些忧心,劝他先观察情况,别先高兴太早;但八剌以“女人老是在瞎想”为理由,告诉那海别乱想,根据他的估计,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报应马上就来了;当海都未经通报,直接出现在他和那海以及一众女奴的面前的时候,他吓得差点把手中的杯子摔到了地上。

“未经通报就进来?太失礼了啊,阿合。”八剌勉强笑着,看见海都一副随时可能会动手的架势,手慢慢摸到了刀柄上。海都不经通报就进来已经足够令他难堪,如果自己在女人面前直接被拖走,那笑话可就大了,“劳烦你来我这里,有事不如我们在外面慢慢聊?”

“不用。我看在这里就挺好,谅你也不敢在这里怎么样。”

“但在一群女人面前谈事情,这也实在不像话。我倒是不介意不像话,毕竟我干过的不像话的事情多了去了;但是阿合你可不是我这种不在乎名声的人。这里是不花剌城里,头天发生了什么,转天全城人就都知道了。要是阿合不介意,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那海,你去叫人准备一下!”

“不用了,跟我走。”海都这才冷着脸出去。

待他们到了海都的地方,海都屏退了随从,开门见山地问道:

“我因为使者迟迟没来回话,心里疑惑,直接去找了麻速忽,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现在想听你一个解释。”

“我记得,攻呼罗珊之事,也是在忽里台大会上决议的吧?如果我筹不到相应的费用,那么请提出攻击伊尔汗国这一意见的阿合你自己去打,我反正是不打的。”

“但决议首先是说,诸王都要从河中的农耕区撤军,你怕不是记不住了?但如果你记不住,我有的是办法让你记住条约是怎么写的。”

“阿合说有的是办法,但是你现在的办法只有闯进我的住处,让我在女人面前丢脸来吓唬我,对不?阿合也知道,忙哥帖木儿靠不住,可能还没有我靠得住,所以只能来这里吓唬人,不然按照你的个性,如果你只能威胁,那说明你其实也没什么办法。”

“忙哥帖木儿汗并没有你这么不要脸。”

“他要不要脸不重要,我倒是可以足够不要脸;反正我如今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向谁称臣我都不在乎,可不像你。我倒是想问问阿合,假如我臣服忙哥帖木儿,然后承诺要重新划分河中,你看他会不会同意?毕竟,是个人都知道你想干什么,又知道你想怎么干。”

“但是个人也知道你够愚蠢,竟然来了这里就既没有查明消息,也没有认真决策,就贸然从事来攻击我,你觉得他会不知道?你又觉得,他会和你合作?”

“我和阿合相比确实愚蠢,但是一来是这样我威胁不大,二来呢,我虽然当个汗不行,给人当个兵还可以,这还不够?”

“你办不到的。”海都突然笃定的对他说,“你再怎么虚张声势也没用。”

“我倒要看看,你说的办不到是办不到什么?”八剌抱着手臂笑了起来。

“你办不到杀我。我本来觉得你来就是为了让我死,但是后来发现你根本办不到,你不愿意让我死,对不?你需要一个人让你一直去恨着,不然你根本不知道怎么活下去?你要是想让我死,有过无数个机会,你甚至是主动想要......我,不是吗?”

“你在胡扯,阿合。你死对我来说并不是最合适的选择。再说了,我想让你死,也是想堂堂正正地让你去死。”

“你想拿背盟来搪塞?还是怎样?你可不要再说什么堂堂正正,你觉得会有什么人去相信你?你为了自己的目标,根本不介意手段是什么样子的。你觉得是我造成了目前这一切,对未来也心知肚明,但你仍然不愿意让我死,因为你十几年来一直都是这么活下去的,你甚至是需要活的我,对你这样继续下去。”海都看八剌愣住了,温和地将他拉过来,“你上次那样做,我相信你这一次也不会拒绝。”

海都轻柔地拿一块布条蒙住了他的眼睛。“你需要我这样继续做下去,因为你想要的就是毁灭。”

八剌像鬼魂一样缠了上来。“你说错了,阿合。我想要的不仅仅是我自己去毁灭,而是拖着你一起去毁灭。”

“那很好。”海都一边低声说着,一边吻着八剌的脖子,“虽然我现在不想死,但是这么活下去,谁知道哪天就走了背运,不得不面对这样的结局呢?我反正跟你一样,都是要下地狱的,那被你往地狱里拖,总比独自一人走那漫长的路强得多。你自己也知道,你自己在往哪条路走;你自己也知道,你最开始的愿望一个都无法完成。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所以你唯一能做的,就是这样。”

“你胡说,我可不这么想。”八剌笑道。

“你怎么又在虚张声势?”海都俯下身去,“事实就是这样,甚至你自己都知道,你做的越多,离那个注定的结局就越近。但是你非得这么做,给自己找了很多理由,漂亮啊。但是这些理由都是假的,你唯一的理由就是你实际上早已放弃了全部的希望,与其像他人一样拖延,不如向结局直冲而去。你压根不想等的,比起等死,你现在就想去死。”

“你也有无数次机会的,”八剌仍然笑着,“你现在就让我去死啊,你马上就能达到你的目的了。”

“我早晚能达到我的目的,何必急这一天两天?我可不愿意现在就让你去死。我不希望有其他事情考虑,也不想让时间拼命前进,就让它停下来就好。”

“你是想欣赏我自己如何把自己往绝路上推吗?很好。”

“不是的,并不是这样。我只是想......算了。但是你自己已经下定决心想要毁灭,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我只是在做我应当做的事情罢了。”

在这之后的几天里,八剌都是以同样的方式度过,甚至有些时候饭也忘了吃。他在狂乱里觉得如果就在这里结束就挺好,他已经足够疲惫,做再多的事情也毫无意义。但他一旦回到现实世界里,便觉得自己这些都是疯狂之下的胡思乱想。海都的话几乎在他的心里打下烙印,他也不得不感到赞同;唯一他不能接受的事情,是海都说他根本办不到杀了自己这件事。他现在对一切都觉得厌倦,内心中也想要摆脱旧日的鬼魂,他父亲那时候说过,“不要为他报仇”--他哭着重复了,但是他毕竟没办法实现自己的诺言。那么就去做吧,他想,只要这样去做,哪怕根本不能改变这样的结局,至少他也彻底解脱了,从此和过去再无联系。

他趁着海都睡着的时候,拔出刀,他知道自己只要稍微下那么一点决心,一切就都结束了,他自己也可以解脱,开始新的计划,洗去从前的耻辱和痛苦,给自己喘息的空间,多么好啊,只要下那么一点决心。他拿着刀,却出现了幻觉。他看见地狱的恶鬼对他纵声狂笑,告诉他这样做根本不会求得解脱,只是更长久的痛苦和绝望;他余生都将不知道如何活下去,他即使这样做,也做不到战胜自己的命运,只不过是拉长在这人世间受苦的时长,剩下什么用都没有,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他把刀扔到了地上,金属在地面上碰出了响声。

海都睁开了眼睛。“我说过的,你办不到。”


条约规定,他如今如果再想要打仗,只能去打伊尔汗国,而这绝非易事--他心里清楚,虽然伊尔汗国没再去收拾曾经击败他们的密昔儿,但是这绝非是因为兵力不足,而是因为波斯之地同汉地一样,起初征服并不算极难,但是对他们这些人来说,想要治理,就是难于登天。伊尔汗国并未再进逼叙利亚,只不过是因为被国内的治理之事拖住了而已。但是如果他现在想要攻击伊尔汗国呢?对方必定会付出全部的努力,去低于他的进攻,因此准备好军队是当务之急。但是,如果可以成功打下呼罗珊,或者在有援助的情况下,将波斯整个打下来--那他的困境就完全不再是个问题。依托富庶的波斯,他完全有能力凑出军队,去收复被海都侵占的、察合台兀鲁思的故地。

至于战败?八剌当然不是没有考虑到过战败的可能性,甚至他也知道,他如果在这个过程中做错一点,他自己、察合台兀鲁思就都全完了。但是假如他什么也不做,那离一切都全完了的情景,只是时间的问题。他若严守条约,又不进犯波斯,那他只能带着军队困死于河中的山里,他最清楚手下这些宗王是什么德行--假如他既不能打胜仗,又不能搞到战利品,那他这些毫无良心的亲戚马上就会找就近的强权去投靠的,到头来,还是一样的命运。

他现在唯一后悔的事情,是自己在一开始,因为自己的偏执,心急地去攻打海都,结果落到了这样的结局。假如他能够多行忍耐,那情况至少要比现在好的多--他几乎要嘲笑自己那时候的愚蠢了,毕竟复仇这件事不论早晚。现在命运把他推到了如此的境地,他除了死中求活,也毫无办法--假如真主的前定注定是要将他推向毁灭,那他起码还要在这必然到来的毁灭之前,奋力挣扎一下,哪怕这种挣扎只是加速他毁灭的命运。他根本做不到像他那无能的堂弟一样等着那注定的结局;他是非要抵抗一下不可的。

到了现在,无论如何,八剌都得把自己的计划继续下去了。他知道海都要求他攻击伊尔汗国的目的;海都清楚,他根本不满足于他在河中如今的地位,而如果他还想维持自己的军队,就得按照约定去打呼罗珊,而这样一来,他的注意力就转向了西方去和阿八哈作战,根本无暇顾及自己在河中的利益,到那个时候,海都在背后想做什么,那都是容易的。因此,八剌知道自己除了速胜一条路以外,根本没有其他的可能性。他向海都求援,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与此同时,他努力去争取伊尔汗国中察合台的后裔,希望到时候攻打时,可以有人以为内应,也派遣了麻速忽以清查账册的名义,去出使阿八哈来对伊尔汗国的军情进行探查。

但麻速忽因为担心遭遇不测,很快就返回了,根本没有查到他所需要的情报;而他在伊尔汗国的内应,在阿八哈召他入朝的时候,以各种理由推脱不应,没过多久其阴谋就被发现,阿八哈调兵遣将,打算在战争开打之前,就消灭这一股内应势力,最后内应被俘,八剌的谋划彻底被发现。两条路都已经走不通,但是事到如今,他征召了军队,而维持军队的给养和赏赐已经岌岌可危,他除了闷头往前走以外,已经什么出路都没有了。

他先是在阿姆河沿界对峙土卜申,渡河进攻呼罗珊,虽然有充分的准备,但是仍然费了好大的功夫;不过,这一仗倒是打的并不费力。随后,他打下了八达哈伤、克什米尔,但是这里老实说,这里都是山地,油水并不算多。在这之后,发生了一件对他的军队和士气有着毁灭性的打击的事件;他手下的异密札剌亦儿台,得罪了前来援助的乞卜察克,导致乞卜察克一怒之下离去。

一怒之下离去!八剌想,这根本就是胡说八道,他知道他自己完全陷入到了海都的阴谋中去了,与其说是因为被激怒,不如说这就是早就有的计划,只不过,他确实得佩服乞卜察克撤军的时机;如果他的军队吃到了波斯的甜头,再想走就不是他一个人能决定的了,而这很大原因是由于他在伊尔汗国中提前安排的计划的失败,导致并不能尽快攻下阿姆河沿界的地区和周边的山地。正巧在这个时候,阿八哈提出了议和,条件和他起初威胁土卜申的时候相同。虽然他自己和他自己麾下的将领有些觉得这样的结果已经可以接受,但是更多的军队还是希望继续打下去--哪怕乞卜察克已经叛离。八剌知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不是他自己一个人的意志可以控制的了;他必须继续打下去。

两军会战于也里,而一开始就非常不利,八剌根本没有得到阿八哈已经亲自来此的消息。没过多久,八剌就损兵折将,而始终没能突破阿八哈军的防线。阿八哈趁势追击溃军,八剌被杀得大败,只得狼狈逃脱。

他独自一人骑着马行在阿姆河畔,见秋日金红的夕阳缓缓沉入河水中,河边古道旁生着衰败的苇草,左手边的树木上的叶子有如黄金,四下寂然无声,只有未能成功逃走的残兵的尸体,三三两两地躺在路边。他迎着红日走去,仿佛不花剌比眼前的落日还要遥远。他一边催马走着--可是这马因为劳累过度,并走不快,一边看着周围的尸体。

他知道,因为他自己的心急和绝望,他再也没有能力东山再起了。周边也有三三两两的残兵经过,但是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八剌。八剌的腿因为先前所中的箭直发疼,但是他已经无暇顾及,他只是沿着河继续走下去。忽然他听到了一阵马的嘶鸣声,他回头一望,见札剌亦儿台正在追上来,那异密下了马,跪在八剌的马前。

札剌亦儿台哭道:“若不是因为我的鲁莽,得罪了海都汗的援军,怎会--”

“不是因为你,也会有其他人不知道怎么样就得罪了乞卜察克,让他一走了之,这本来就是他们计划之中的事情。不过,我记得,我曾命令你断后,那些溃军现在怎么样了?”

“我的汗,我虽然尽力想带他们走,但是很多依然在抵抗阿八哈汗的、失去指挥的军队,已经被阿八哈汗下令放火烧死了,我并没能带出来多少人出来。”

八剌叹了口气。“你已经足够勇敢了,这不怪你。说起来,其他察合台后裔的宗王,都在哪里?”

“都已经跑了,有些人刚看见情势不对,就已经离开了。我听说,靠近阿姆河的宗王,很多都向阿八哈投降了,北边的投奔了海都,东面的投奔了合罕。我的汗,您需要马上振作起来。”

“我本来就知道他们都是什么德行,如今自身都难保,还能有第二种可能吗!”八剌大笑,“我现在是在风浪里被吹折了桅杆的破船,惶惶如丧家之犬,纵使我叫地呼天,又能有什么用呢?我现在,恐怕是回去都难了吧。”

“我这边还不至于一个兵都没有,我会拼命保护汗您回去的。”

“你不用了,你带着你这些军队走吧,自己逃生去吧。你虽然得罪了人,但是说实话,当个兵还可以,如果你想投奔谁,对方也不至于不会接受,总能有一口饭吃。”八剌笑笑。

“我誓死忠于您--”

“说漂亮话有个什么用啊!”八剌笑着,“如今到了这个地步,察合台兀鲁思基本上已经不存在了,你想说你忠于我、或者忠于谁,又能有什么用啊!不过,我还是感激你的好意。”

他逃回河中后,由于失败的打击,察合台兀鲁思的诸宗王也都弃他而去,他也因为溃逃时受的伤,加上此种不利的情形,风瘫发作,马都骑不了,族人见此情景,也都纷纷离散。

一切都完了,八剌想,这把自己彻底是把老本都输光了。他从大都来到河中,走上了这样一条耻辱之路,终于在他自己的努力下,到了如今这个样子。他知道察合台兀鲁思即将同他一样走向离散与毁灭,像他二十年前曾亲眼目睹的一场离散;他眼见着自己的梦想一点点被击碎,看祖先的土地即将换了主人,却已经无所留恋。

他如今只是机械地活着,像一块勉强还有呼吸的肉。他机械地试图重整自己的部众,机械地请那海哈屯对他的日常事务予以协助,但是作用并不大。他不断地接到关于族人叛离的消息,对此他几乎无动于衷。

但那海哈屯不这么想,她劝八剌给海都写信,寻求庇护。八剌只是讽刺地笑着:

“我如今到了这个地步,可大半都拜他所赐。我才不信他能提供什么帮助,再说了,我现在如此境况,死了和活着都一样,如果早死还能早点结束痛苦。至于那封信,你要是想写,你就以自己的名义去写吧。我是不会写的。”

八剌以为海都会直接无视掉这封信,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海都还是应邀前来,这让他有点后悔,自己不应当允许那海替他去请求庇护。他现在根本不想见海都;但是现在以他的地位,根本没有什么拒绝的本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失去所剩无几的军队的控制权,他的军队没有给养,一切都仰赖海都供给,并且海都命他去不花剌驻冬,他也只能照做。海都同样也要求他个人的侍奉,他没什么怨言地同意了,只将其视作履行必要的义务,尽管他现在绝大部分的时间压根就躺在床上起不来,连去死的能力都没有。

在这样的生活似乎要持续下去的时候,他终于再也无法忍受了,在有一天海都来找他的时候,直接问道:

“阿合你现在总往我这里来,到底是要做什么?如你所见,我现在已经是个废人了,要伺候也伺候不好你。还是说,你就是觉得看着我到这个地步,觉得愉快?”

海都愉快地笑着,“对啊,没错,你背信弃义,该当如此下场。”

“这你不用说我也清楚。只不过,我现在--他妈的,我现在就跟一块腐肉没什么区别,你要是留我安安静静地去死,你照样也能拿到军队控制权,对我的手下发号施令,这都没问题。还是说,”八剌讽刺地看着海都,“还是说你就是喜欢操尸体啊?那我可算知道了,你这个人可真恶心,太恶心了。”

海都没开口,只是以长时间的凝视迎接着八剌。八剌被他盯得直发毛,只得低声说道:

“求求你,算我求求你,你放过我吧。”

“看你现在的样子,是不是精神上非常痛苦?你看到我,觉得我恶心,但是你哪里是真的希望我放过你呢?你自己都承认过,你就需要我这样,对不对?”

“够了!”八剌终于忍不住大喊,“你他妈的给我滚出去!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转头他就被海都扇了一个耳光。“你觉得你现在还有资格跟我说滚?”

八剌全无惧色。“我可能没有,但你说的不对。我或许想要活着的时候,需要一个人去承担我所有的个人的爱恨;但是我现在压根儿不想活下去了!我现在这个样子,多活一分钟,对我来说都是受罪,所以算我求你,可以了吧!能不能放过我,别像谷仓里的猫玩自己抓到的老鼠?”

“我不想让你死啊,”海都露出一种寒气森森的笑容,“我现在拿到了河中城市的赋税,我现在完全不缺钱。要我说,我能养多少军队我不好说,但是如果养个病人的话,这个钱是完全没问题的。如果你同意放弃你与生俱来的权利,跟我去叶密立,那我可以赦免你的罪过,供养你的生活,这都没问题。”

“叶密立!”八剌先是冷笑,继而纵声大笑,“我死都不想去叶密立。一切已经全完了,你自己也知道吧?全完了,你看着我,你甚至自己都觉得恶心--不但是觉得我恶心,实际上也对这样的自己觉得恶心,对吧?”他见海都没说话,继续说了下去,“我知道,你对操尸体一点兴趣没有,而我现在和尸体没什么差别。说到底这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啊!你不知道吗?我早就不是我了,我早就变了太多了!”

“我知道。”

“我知道你是怎么回事。说到底,你十几年前虽然就已经心黑手狠,什么事情都做的出来,但你那时候才多大?你那时候就是个小孩子,或许心智成熟了那么一点,可你和其他的小孩区别嘛,有,但有限。你多孤独啊,对不对?多孤独啊?你一辈子都忘不了,因为人,尤其是男人,就是忘不了自己十几岁的时候那点破事!你见到了我,却发现我早就大变样了,你觉得失望,但我只要稍微表示点好意,你还是管不住你自己。虽然我们都知道,这件事是这件事,其他的事情应当怎样还是会怎样去做,但你压根没这个控制住的能耐!”八剌大笑,“好哇,我算是知道了!你英雄盖世,又心黑手狠,但是你在这个事上,你根本管不住!可让我看了大笑话了!”

“你给我闭嘴。”海都愤怒地盯着他。

“闭什么嘴?我再坏也不会比现在坏了,你怎么还想着让我闭嘴?我偏要说下去。你知道我变成了什么样子,从一开始你就觉得恶心了,对不?但是你管不住,哪怕是一块腐肉,一具旧日的尸体,你也还是想抓住,你希望从这具腐尸里找到那个曾经的我,好来借此能让你不那么孤独--你到现在还是那么孤独,多可怕啊,如白浪滔天一样的孤独!可我早就死了,我办得到吗?办不到。你精神上就不痛苦吗?”

“怎么能......不痛苦呢。”

“假如你自己还知道自己痛苦,你自己还没在这么多年里彻底把自己搞到麻木,那就请你放过我,你也算是放过你自己。我对这一切已经够了,听到了吗?够了。我现在什么都办不到,只想毁灭自己,我没力气,也没想法去毁灭任何人。我要独自一人去走前往火狱的路了,但我也没有觉得多可怕。请回吧。”

海都怔怔地看了他很久,才转身离开。

这之后海都没再来过,八剌精神稍安。但他仍有宗亲叛乱的问题需要处理;他虽然知道自己这个样子,想要保住汗位都很困难,可他毕竟还是要为自己死后做一些考虑--虽然他压根已经对自己的儿子能继承汗位完全不抱希望了。他召集了最后一点他还能指挥得动的军队,去追讨叛王。都到了这个地步,还不肯认命吗?他自己嘲笑地想。他趁着夜色,自己躺在担架上,硬是拖着自己追上了叛王,将叛王射死;他知道,他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到了他回师的晚上,天降大雪,他召来了那海和自己还在身边的两个儿子。他只得望着他们,悲哀地笑着:

“说到底,还都是因为我,才使你们到了这个地步;或许我什么都不做,都不会面对这样的结局。我记得阿鲁忽在位时,那时察合台兀鲁思正属全盛;到了现在才过了几年?这到底都是我的缘故。但我无论如何,都没办法不觉得现在这样的境况痛苦啊!我现在是活不了多久了--”

“您的病,不是不能好的。”那海道。

八剌一摆手,“我自己最清楚了,我估计这辈子彻底骑不了马了,而我自己能活多久,我自己最清楚。”他转向那海:“你们呢,你们还年轻,尤其是你聪明能理事,想要改嫁出去并不困难。要我说的话,如果可以,在我死后,你自己改嫁之外,麻烦你安排一下她们的婚事就行了。至于孩子们--”他说不下去了。他想起了那天夜里父亲逼着他许下的誓言,他根本没能做到。

“你们去投奔你的兄长们。我知道他们未必会像我对待你们那样,但是阿爸很快就会不在了,你们总要知道自己如何活下去;这一切非常残酷,但是你们必须要做到,而且说老实话,我再也庇护不了你们了。”

孩子们哭着看着他,这让他完全不知道如何是好。

笃哇--他的其中一个还在身边的儿子,突然开口说道:“阿爸,我清楚的,您的心愿不是恢复失去的土地,打回阿力麻里去么?那我发誓!我无论用怎么样的手段,用怎么样的办法,都要打回忽阐河以东去,打回阿力麻里,收复察合台兀鲁思失去的土地!”

“我的孩子,到现在你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我连累了你们,你们现在能活着就已经不错了,谈这些做什么?阿爸没有别的想法,唯一的想法是希望你们快去逃生,能够活下去。我知道你们肯定会恨我,把你们拖累到了如今的境地。恨就恨吧!我到了现在要是还有什么愿望,那就是无论如何,不要去走阿爸的老路就行了。”他叹了口气,“那海,还有最后一件事要麻烦你,就这一件事情。你带着孩子们走吧,求求你。”他见那海和孩子们还在愣着,急忙喊到:

“怎么还不走啊?快去,快去,快去啊!”

他想,他的一生或许从一开始就已经被毁掉了,少年时生活在父亲的羽翼之下,半生流落在汉地,只学会了如何当个兵,如何侍奉他人,但在猝然的命运来临之际,他并没有任何的准备,只是靠着自己的偏执,一路走到如今的地步。或许他从前生活的太不辛苦了,才有了如今必须要付出的代价。


孩子们离开没过几天,海都就包围了八剌的营帐,直接闯了进来。

“你是下定了决心?”八剌笑道。

“是啊,我下好了决心。但是你现在如果反悔,还来的及。”

“我有什么好后悔的?动手吧。”

“那好吧。”海都叫侍从拿了两个杯子出来,两个杯子里都倒上了酒,其中一个杯子里,他从另外一个瓶子中倒了一点液体进去。

八剌接过了那个杯子,一饮而尽,抹抹嘴笑道:“你这下毒的手法真是简单粗暴。”他看见海都举起另一个杯子,喝了起来,便问道:“怎么,你也喝酒了?你不是不喝的吗?”

“喝啊,怎能不喝呢!”海都大笑,那笑声回荡在无边的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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